chapter 13
方锐做了个梦。
他迷迷糊糊地从宿舍里推门出来,打算去个厕所,走廊里已经有了寒意,他裹紧了外套半闭半睁着眼睛往前晃。有极淡的烟味儿,这味道随着他走近厕所而愈加浓重了起来,混合着厕所里独有的氨气和消毒水的味道,有点刺鼻。
方世镜穿了件短袖衬衫,背对着自己靠在窗边抽烟,借着月光,他看见方世镜脚底下散落着的十几个已经碾灭了的烟头。
他知道方世镜平常是不抽烟的,但要是有心事的时候,比如每个月去经理那边开完例会回来以后,一次也能干掉一包。
我这是真把他气坏了,方锐脚下顿了一顿,眼看都要过年了,还大半夜地在这里抽烟,还穿这么少。
要不,还是去道个歉吧。
像是听见了脚步声,方世镜转身,掐了手里的烟。
方锐站着没动,抿了好一会儿嘴唇,又咬了咬腮肉,还是叫了声“哥”。
声音不大,但也足以在安静的夜里被人听见。
方世镜夹着半截烟的手一顿,神情疑惑,“你叫我什么?”
五个字问得方锐心里发凉,他又拽了拽衣服,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他向前走了几步,离方世镜不过一臂的距离,稍稍仰了点头,又重复了一次,“哥。”
声音喑哑,却异常清晰。
方世镜皱起眉,露出跟往常一样思索的表情,“你是……新来的学员?什么职业?”
方锐嘴里发苦,方世镜不认他了,算上晚间的那次,连着三次。
要是再来这么两个来回,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哭出来,哪怕他向来自诩不流血更不流泪。
他看着方世镜的眼睛说,“方锐,气功师。”
一个字比一个字的声音小,最后的那个“师”字,带着点微微的颤音。
“气功师?”方世镜眯起了眼睛,看起来是在认真回忆什么,“气功师……今年训练营报名的气功师只有一个宋晓,没有叫方锐的,我没有印象,”他忽然换了语气,“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在这个时间溜进蓝雨宿舍的!”
“没……没有吗?”方锐像是没有听见那句严厉的质问,轻声嘟囔了一句,转身就走,“对不起,大概,大概是我搞错了。”
还没迈出去几步,身后就有急而重的脚步声赶上来,方世镜不由分说扣住他的肩膀,往一个刁钻的角度掰过去。
钻心的疼。
方锐就这么醒了。
他仰躺在床上,背脊上是密密的冷汗。
他大口呼吸了几次才借着月光慢慢看清了头上床板之间的缝隙,模模糊糊还有他之前画上去的蓝雨队徽。他伸手轻轻摸了摸,木质粗糙坚硬,有点扎手,这才回了神,赶紧把手收回来。
方锐翻了个身,胳膊贴在被冷汗浸透了的床单上,冰凉滞涩,像他小时候摸过的死去的禽类羽毛。记忆极深极深的地方,有什么东西被翻了出来,他猛地坐起来,抱住被子,牙齿轻轻磕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从床边扯过来一件外衣披在身上,摸过来枕头底下的手机,按亮屏幕,借着微弱的光线下了地,拧开门走到了走廊上。
出门,右转,走廊最靠里的那间,就是方世镜的屋子。
方锐用冰凉的手指攥住手机,手掌微微发着抖,掌心里都是汗。
他迈不开步子,身后有什么千斤重的东西在拖着他,想要把他拉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去。方锐没有回头,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五分钟后,他站在方世镜宿舍的门前。
门被叩响了,轻而短促的三声,过了一小会儿,又是三声。
反复三次,终于敲开,方世镜一手扶着门的把手,一只手在扣睡衣领子上的扣子,看到是他的时候明显有一瞬间的愣神。
方锐把手搭上门框,整个人都挤在门外的墙壁上,抢在方世镜前面开了口,“哥,我有事要跟你说。”
方世镜声音淡淡的,“进来吧。”
方锐裹着方世镜的被子坐在床上,嘴唇冻得有点失色,手里捧着方世镜给他倒的热水。
“什么事儿非得大半夜说。”方世镜把椅子搬到离床不远的地方坐下来,脸上明显带着被吵醒的不快,眉毛皱在一起,鼻梁上方靠近额头的地方显出来两道深深的痕迹。
“我小时候的事情,”他喝了口热水,“很小很小的时候。”
方世镜的眉头又紧了几分,但没说话,方锐松了口气,这是默许了的意思。
他把手里的杯子捧到下巴底下,热气腾腾地冒上来,脸上先是热,然后就是水气蒸发后的凉,比之前还凉,带着一点湿气。
他就这么开了口,“我小的时候,家里住的还是平房的时候,我爸养过几只鸡。那时候我记事还不是很清楚,不少东西都是后来大人们告诉我的,但我记着里头有一只鸡。
“别的鸡都是杂色的,就它自己是白的,纯白,一根杂毛都没有。鸡冠子都比其他的更红一点。他们说我小时候喜欢那只鸡喜欢得不得了,还让我爸单独拿了个笼子养起来,每天只有我才能去喂食喂水捡鸡蛋,要是有人抢了先,我都要哭一场。
“我不太记得是不是真有那么喜欢它,但是大家都那么说,可能也真是很喜欢的吧。
“有一天,好像是个冬天,反正是挺冷的时候了,我在院子里头玩,听见那只鸡又在咯咯哒地叫了,我知道是又下蛋了,就跑去捡鸡蛋。可也不知道怎么了,我被它啄了一口,可能挺疼的,肯定挺疼的,我记得还出血了。”
方锐靠在墙上,低头看手里捧着的马克杯,杯子里还有半杯热水,极小的水面上模糊地映出来他的小半张脸,随着他手上时不时的一颤扭曲着。
四岁的方锐穿了件红艳艳的小袄子,裹得像一个圆滚滚的球,跌跌撞撞地从院子里走向屋门。他举着一只白嫩的小手,食指尖儿上有一点湿润的鲜红,另一只在抹着眼泪。
身后还有才下了蛋的母鸡咯咯哒咯咯哒的叫声,炫耀或是报告一样。
那是他顶喜欢的一只鸡,比家里养的其他鸡都好看,黑漆漆的眼睛,雪白雪白的羽毛,张开来扑扇的时候连翅膀尖儿上都像是在闪着光,他喜欢得不行,闹着让家里给那只鸡单独弄个笼子当窝,家里来了人,就要带去鸡窝前面,一本正经又骄傲地跟人介绍,“这是我的鸡!”
但是就是这只他喜欢到不舍得给别人碰一指头的鸡,那一天不知为何,在他的手上啄了一口。
“我是哭着进屋的,我妈没在家,就我爸自己在看电视,我就走到我爸面前,一边哭一边跟他说,‘爸爸,把鸡杀了。’
“我不记得那时候我爸是什么表情了,不过不管是什么表情那时候我肯定也都看不懂,我就记得我爸放下遥控器问我,杀哪只。我说就是外头那个白的,我爸说你不是最喜欢它了吗,为什么要杀了?我就把手举起来给他看,说它咬我了。
“哥你别那么看我,我知道你不信,可这是真的,我长大以后我爸还拿这事儿给人说过,我听见了。
“后来我爸说,一个人按着不顺手,我帮你杀了它,你给我按着行不行,我就把眼泪擦了,说行。
小小的方锐蹲在鸡窝前面,盯着里头那只白色的母鸡,脸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泪花,院子里是父亲磨刀的声音,所有笼子里面的鸡都叫了起来,他都不管,就盯着刚刚啄了自己一口的那只。
父亲走过来,打开鸡笼子,捏着鸡的脖子把它提出来,一只手上拿着刀,回头喊他,“锐锐,过来。”
他连跑带颠地赶上去,母鸡在父亲的手里扑腾,翅膀张得比平时更开,扇得更加用力,父亲蹲下身子把它按在地上,示意他过来帮忙按住鸡头。方锐就跑过去按住,父亲拔掉鸡脖子上的几撮毛,然后利落地一刀划在鸡脖子上。
“我就帮我爸按着鸡头,看着他把鸡杀了,那只鸡还扑腾了几下,后来就不动了。血从刀口里头冒出来,白色的羽毛都弄脏了。我记得我好像摸了摸鸡翅膀,开始的时候还是热的,不一会儿就凉透了。
“我爸把那只鸡拿去厨房炖了,我就蹲在院子里,拿手抹了抹洒在地上的血,其他的鸡好像还在叫,也好像又都不叫了,我不记得了。
“我就记得我蹲了半天才起来,然后跑到空了的鸡窝边上,伸手把里头才下了不久的鸡蛋拿出来,跑到厨房里跟我爸说,爸爸,我要吃煮鸡蛋。”
方锐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水,挪到床边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冲着方世镜笑了笑,“哥,你看,我那么喜欢那只鸡,结果它不是老死病死的,是我让我爸杀了的。”
一只手落在他的头顶,很轻很轻地顺了顺他的头发,方锐怔了怔,意识到那是方世镜的手,眼眶有点酸涩,他赶紧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的头被按在了一个温暖的所在,脸碰触到的是柔软的棉质睡衣,带着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
他缩在被子里,一动也不敢动。
“别乱想,”他听见方世镜的声音,“还喝水不?我去给你倒。”
方锐摇了摇头,到底还是有一滴眼泪没控制住,随着他的动作沾到了方世镜的睡衣上。
方世镜屈起一条腿半跪在床边,另一条撑在地上,保持这个姿势站了一会儿,松了手,去衣柜里拿了套叠得整齐的干净睡衣放在床上,“大半夜的,也别回去折腾人了,凑合睡吧。”
方锐看了眼墙上的钟,时针端正地指在数字三的位置。他老老实实换了睡衣,把自己卷进被子里,贴着墙躺下来,留了大半张床的地方给方世镜。
然后他发现方世镜并没有要一起睡的意思。
方世镜替他关了灯,走到桌前,弯腰按下电脑的开机键,屏幕亮起幽幽光,他拿了条毯子出来,半披半盖地拢在身上,坐了下去,右手覆上鼠标,握住晃了几下。
“哥,你不睡?”
“嗯,你先睡吧。”
“是不是我打扰你了?”
“没有,快睡吧,冷不冷,冷的话我再给你加一床被。”
“不冷不冷,可暖和了。你怎么不睡?”
“你先睡吧小锐,我还有点事情,要好好想清楚。”
方锐应了一声,把脖子也缩进被子里去,闭上眼睛前,他借着显示器上的幽光,看到方世镜的侧面。
方世镜的左手没有放在键盘上,而是把左边胳膊肘垫在桌子上,用手撑了额头,安静地坐着。
方锐翻了个身,脸朝着墙壁的方向,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tbc)
小小声说,杀鸡的那个故事,是真的……
救命我明明论文已经压死线了为何这个时候忍不住要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