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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北平。
方世镜端起茶壶，在面前的两只青花的茶碗里细细斟上八分，将一碗送至叶修面前。
叶修屈起手指在桌面上扣了三下，伸手接过，捧到嘴边呷了一口，回味片刻后朝方世镜笑道：“明前龙井，费心了。”
方世镜微微颔首，跟着端起茶碗品了品，复向叶修道：“客气了，叶大少爷今日亲自登门，蓬荜生辉，只是不知有何贵干？”
“无事，就是来看看你，我说世镜，咱们也不是新相识了，还用得着这么生分着？”说着向后靠了靠，手也随意往扶手上一搭，显出来一副放松的样子，“年前我还跟你们家老四说，开了春要来看看你，怎么，他回来没说？”
方世镜依然坐得端正，把茶碗连着茶盘一起放回去，左手在桌上慢慢点着，语气上倒是轻快了几分：“年底事多，八成是让他给忘了，等他从上海回来，我再问他。”
“我说这些个天怎么到处都不见他人影儿，原来是到上海去了，”叶修从口袋里摸出来一支雪茄夹在指间，眼角一扫，见方世镜微微蹙了下眉，又放了回去，“对不住对不住，我忘了我忘了。”
方家别的规矩不多，唯有府里不见烟草这一条，是一向都有的——说是祖辈时就定下来的规矩，不过那时候禁的是鸦片。
“嗯，看看明华去，找他有事儿？”
“不找他，不过白问一句，都说了今儿是来看你的。”
“哦？”方世镜露出来一个惯用的笑，极慢地抬起来眼皮瞟了叶修一眼。
叶修咳了一声，摸了摸下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有个朋友年前来北平，唔，就算是投我来的吧，听说了你方二爷的名声，想见你一见。之前就跟你们家老四提过，怕是也给他忘了。”
“小锐确实不曾跟我说过，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儿的朋友？”
“倒是好些年没见了，可也真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了，”叶修颇有意味地一笑，“虽说是吃喝嫖赌三教九流没有没做过的，可人呢，也是真仗义。”
方世镜的眉毛这回真拧了起来，脸色也落下来了两分，淡淡道：“叶大少爷，这样的朋友，我们怕是高攀不上。”
“哎，别这么着啊世镜，他现在也跟着我做事，平日里是不太修边幅，不过就是见上一面，就当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方世镜不答话，两只手从桌上换到了桌下，左手慢慢转着右手上的扳指，忽见叶修老神在在地看着他，眼中要透不透地带了那么一分狡黠，心里一动——给叶修贬到了这份上却又执意要让他见一见的人，只怕还真是有什么别的本事。
八成，不，至少有九成，是那人也跟着一起来了。
念及此处，他出声叫来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吩咐道：“全哥儿，去外头看看，叶大少爷的车里若是还有人，就请进来，”他笑着看了叶修一眼，“就说是叶大少爷要介绍一个不修边幅吃喝嫖赌三教九流没有不干的人来给我认识，记下了没？”
“记下了！”被叫做全哥儿的小孩儿脆生生应了一句，转头就跑出门去了，叶修懒懒地靠在椅子上，叹了一口气：“世镜啊，你不厚道。”
“彼此彼此。”你不是也连一声儿都不知会就把人直接带来了么？
方世镜徐徐抬手给两个人又斟上茶，又喊来柳妈让她再添一套茶碗来。
叶修摆了摆手，低低一笑，忽然提高了声音：“用不着用不着，这老东西只爱喝酒，越烈的越好，给他二斤烧刀子就打发了，没的糟蹋了这好好的明前龙井。”
方世镜才皱一皱眉，叶修的话音还没落，外头庭院里就传来了一嗓子：“姓叶的我干你娘的，你他奶奶的又背后编排老子什么呢！”
方世镜脸上倏然变色，端着的茶碗的手一抖，茶水溅了几滴在手上，他也不觉烫，把碗往桌上一撂，一点混着不敢置信的激动和急切几乎要从眼睛里迸出来。
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礼貌不礼貌了，他起身就往门的方向走去，手杖都扔在了椅子边上，身子微微向前倾，迈出去没有几步，左边膝盖针刺一样疼了起来，脚底一个踉跄，险些便要摔倒，方世镜略停了半步，稳了稳身子，又迈开步子向前去了。
叶修却没有起身，只是在椅子上侧了侧身子，腰靠在了紫檀木的扶手上，闲闲地从桌上拿过来自己的茶碗，眯起眼睛细细品起来正当好的第二道茶。
方世镜万不曾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在自己的家中与那人重逢。
他站在门前，离了手杖还是有些不便，只得虚虚扶住门框借一把力，眼看着一个带了些江湖气的人朝自己走过来，本来虚扶着门框的手一下便攥紧了，手指给坚实的梨花木硌得生疼。
临门的一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了。
来人倒是随便得很，虽是跟在人后头，却一面走着，一面四处打量，扯着嗓门指点着院落的布局和装点，话也粗得很，俨然一副是这院落主人老友的做派。
带路的全哥儿脸上满满的不耐，又不好说，眼看着方世镜站在门前，一个委屈的表情还没做出来，方世镜先朝他伸出了一只手，眼睛却紧紧盯在他带进来的人的脸上。小孩儿心思灵透，一下便觉出来身后这人怕是真有些地位的，赶紧收了那点告状的心思，老老实实扶住了自家二爷的胳膊。
来人原本还扯着嗓子一派指点江山的样子，一眼看到他，立时住了声，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遍，最终眼神落在他的膝盖上，再开口时声音低了好些：“你的腿……”
“你的手……”方世镜也是同时开了口，两个人又都住了口，忽而一起大笑了起来。扶着方世镜的小孩儿眼睛骨碌碌在两个人身上转了几回，他从进了方家就没见过方世镜这般失过态，简直有些吓傻了，下意识就去看叶修。
“我说你们俩，差不多就得了吧，还要唱一出武家坡*怎么着？”笑声的间隙里，叶修凉凉地插进来一句。
方世镜闻言回身，也不计较叶修的话，抬手就正正经经地给他行了一礼，叶修倒也不客气，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受了这一礼，只朝方世镜拱了拱手，末了又举起茶碗来示意了一下：“世镜啊，茶都冷了。”
倒是来人听不下去，手指头往叶修的方向一指，就扯开了嗓子：“姓叶的你会说人话就说，不会说给老子闭嘴，谁跟谁唱武家坡啊！”
“哎呦老魏，不唱这一出你们怎么堵着门不进来啊。哦对了，世镜腿上不太好，刚忘了拿他那棍子了，你扶他一把。”
“那你倒是给送过来啊！”
叶修不动如山，魏琛瞪了一会儿眼，见毫无功效，一低头就命令上了：“哎，小孩儿，愣着干什么呢，赶紧去把你二爷的东西拿来啊！”
“你先下去吧，”方世镜伸手拍了拍小孩儿的头，又转向魏琛，“你手成不？成的话搭一把。”
自然地像是他们从未有过杳无音信的八年分隔，又好像是多年前在东北装车的时候，头次跟着商队出来，才十七岁的大户人家的少爷扛不起来装满了货物的袋子，朝他喊一句“魏大哥，帮我搭个手”的时候。
魏琛哈哈一笑，拽过来方世镜一条胳膊往肩上一搭，一手绕过来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能走不？”
“半截的雪里头都出来了，还差这两步了，总不能给他看了笑话去吧？”方世镜一笑，下巴点了点叶修的方向，手在魏琛的肩上一借力，就迈步往屋里走过去。
等落了座，方世镜才算是稳住了心神，他自知今日足有十分失态，可也并不在意，也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向魏琛问：“魏大哥，这些年你都做些什么？”
“不是都说了吗，他就是吃喝嫖赌三教九流都干啊。”叶修端着新换了的茶，又是一副懒散散的模样了。
“老子不就劫了你一车的货吗！”魏琛重重地拍在桌上，狠狠横了叶修一眼，“还都还给你了，还想怎么着啊！”
“哎，老魏，我好像忘告诉你了，那车货，是方家的。”
“魏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儿？”
魏琛搓了把脸，嘿嘿一笑：“不知道，老弟，我当时是真不知道。”
叶修曲了中指敲了敲桌面，慢悠悠把这一桩故事讲给方世镜听。原来当年魏琛养好了伤，恨透了那些杀人越货的山匪，索性带了些兄弟上山，火并了那一寨子人，只是他们也并没有什么生钱的道儿，干脆就占山为王，从山底下过的商队，抽一成的货，然后保着他们过山海关。
方家同叶家正谈着的这桩生意，年前货从东北出来，正撞在了魏琛他们这一伙子头上，不由分说给劫了，赶巧儿那时候叶修是在北平腻烦了跟着去的，结果不但货一样儿没少还回来了，连带着把这伙山匪头子一并带了回来。
“还真是巧，”方世镜放下茶碗，笑道，“一车货能换大哥你回来，不亏。”
“方二爷大方得很呐！”叶修抿着茶，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雪茄，又空着出来拿到鼻子底下用力吸了一口气。
方世镜若是还听不出这话的意思，也就白当了这些年的家，遂干干脆脆一挥手：“一分半，我让了。”
“不怕你们家老四回来跟你发脾气？”
方世镜笑：“这家里他说了还不算。”
“世镜果然是爽快人，哎，你们家这规矩真是麻烦啊，老魏，我看天儿也不早了，咱们先回吧？”
方世镜也就不再多留，直把人送上了车，看着黑色的汽车消失在街角，才缓缓踱回书房，展开了笔墨，将北平的事情挑拣着写给远在上海的方明华和方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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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家坡：京剧红鬃烈马中的一折，有兴趣可以查一查，嗯，有惊喜or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