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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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三哥……”方锐难得迟疑了一下,方明华便返身回来拉他,却见他一笑,把手上东西往他怀里一塞,两下挽了袖口,眼睛里几乎都要冒出光来:“你说了让我揍的。”

方明华实实在在给噎了一口,又空不出手来扯他,顿了一顿才又急又促地叫了声“小锐”,方锐只作听不见,赶着往岸上去了。

这小小的一幕没能逃过树下两人的眼睛,肖时钦偏头,方学才一脸苦笑翻身下马,“师座,我去了。”

战后无事,他们提早了有半个小时就等在了这里,肖时钦问了一回,方学才坚决不肯去码头上等着,他心里笑了一笑,也不多言。方学才跟在他身边时日也不算短了,这个样子着实是不常见——就是算上上一回,也不过统共两次——不免有些新鲜有趣,又看他眼里带着点求助的意思,也就跟着下马,顺手把两匹马的缰绳都笼过来三两下拴在树上,这才拍了拍方学才的肩,道:“走吧。”

两个人并排往码头上去,方锐和方明华却是一前一后。方锐步子快,又空着手,不消几步就把方明华落在了身后,到了面前。方学才在他脸上看到了满面笑意,倒愈发忐忑了起来。

他们兄弟三人年纪相仿,自小一起长大的,对自家四哥的脾气可谓是摸得熟透,方锐这么一笑,他就知道事情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四哥,”他迎上去喊了一句,“你们来了。”

“来了。”方锐笑,又转头向他身边的人道,“这位就是肖师长吧?久仰久仰。”

肖时钦点头,向他伸出右手来:“不才,肖时钦。”

方锐跟他握了一握,方明华正好从身后赶上来,手里东西放不下,只好向他点点头,道:“时钦。”

肖时钦便侧身去同方明华说话,方锐用左手搭着方学才的肩,勾着嘴角打量他。

方学才黑了不少,个子居然也窜了几公分,看着倒是比自己还要高了,人也结实了好些,方锐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道:“好,好啊。”

他瞟了一眼边上,方明华和肖时钦正聊着,似是不曾注意到这边的两人,便又笑了起来:“老五,出息了啊,真是出息了。”

话音没落,空着的那只手攥了拳头就朝方学才脸上去了。

他肩膀往下沉的一下,方学才已经看在了眼里,他是步兵科出身的,近身格斗练得极好,方锐这一拳就是再快些狠些,也一样躲得过架得住。

可他连眉毛都没动,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斜地里一只手过来攥住了方锐的手腕,拳头堪堪停在离方学才面颊不足半分的地方。

自然便是肖时钦。

“早年读书的时候,就常听明华说你们兄弟几个关系好,今天一见,我是真信了,”他把方锐的拳头一分一分地压下去,看了方明华一眼,“旁的暂且不说,一般人家的兄弟,见面可就没有这么特别的招呼。”

他声音不疾不徐,还夹了些玩笑和羡慕的意思,若非眼底显出来的薄薄一层霜色,简直就要人将他脸上的笑当了真。

方锐觑了半天,好容易逮着这一次机会,到底没能得手,一口气咽不下去,礼数当下全都抛去了爪哇国,眼睛盯牢了方学才,心里不知道发了几遍狠。

方学才只作不知,笔挺地一站,不动不笑不言语,活脱脱又一棵拴马的树。

码头附近向来是人多的,有那爱热闹的人,望见这里似是出了些什么事故,便有心上来看个究竟,可大约也是瞧着有两个长官不敢上来,就远远地三五个凑成一堆指指点点。方明华看着不像,手里的东西一股脑丢给了方学才,转头揽了方锐的肩,把他的手从方学才肩上带下来,轻轻巧巧向肖时钦道:“这大太阳地的,时钦,我们这么久不见,你也不说尽尽地主之谊?”

转头又向方学才道:“走了两年,还以为你长进了,骑个马来接人,我跟你四哥谁会?”一面说着,又给他递了个眼神。

方学才得了自由,转身就去招手叫车,好好地把两位兄长送上了去,自己骑了马在边上跟着。肖时钦看了方明华一眼,见他微微一颔首,知道这是无事了,拿脚跟磕了磕马,先往办公的地方去了。


方锐坐在车上,撩了帘子往外瞄,一身戎装的方学才目不斜视,手里稳稳握着缰绳,黑色的军靴蹬在铁扣里,腰带勒出来一道精瘦的弧线,贴身一把枪,明朗的线条从额角一路向下,在下颌折出来一个棱角,闪着熠熠的光。

饶是方锐再不痛快,也不得不承认,两年多未见,如今的方学才着实够得上俊朗两个字。

他品了一会儿,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是滋味,缩回到车里扳着方明华的肩抱怨:“三哥,说好的让我揍他的。”

方明华笑:“我几时说了的?”

“在南京时候你怎么答应我了的?”

“我只说了不管你,你没本事打得着,怪我?”

“还不是那个姓肖的,护犊子。”方锐撇了撇嘴,肖时钦方才手上力道不小,捏的他手腕现在还酸疼着。

“你在人家地盘上打人家的副官,挡你一下就算轻的了,”方明华拽过来他的手腕,“早不就跟你说过,肖时钦爱惜着跟他的人呢。”

他手上给方锐揉着几道指痕,一句话似叹非叹:“学才那个脾气,碰上时钦这么个人,也不知道算幸还是不幸。”

方锐垂了头:“三哥,你别说了,我心里瘆的慌。”

方明华手放在他头顶,撸猫似的撸到他颈子上,掌根在他的大椎骨上揉了两揉,待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车却停了下来。方学才支开了车夫,亲自过来给撩开帘子。

“三哥,四哥,到地方了,下车吧。”

方锐抢先跳下车来,入眼是一座小小的院落,看着比在南京住着的那个还宽敞些。他略微诧异地看了方学才一眼,方明华拿了东西下车来,瞧见他的脸色,拿肩膀碰了碰他的:“怎么,这就看傻了?”他朝方学才努了努嘴,“好说也是个师参谋长了,还当人家小孩儿呢?”

方学才露出来一个颇为自豪而得意的笑来,像是武汉八月的日头,都明晃晃地亮到了脸上。

方锐消下去的一点火气又冒了出来,拧身推门进院,半摔不摔地弄出来一声巨响。

方明华摇了摇头,方学才跟着耸了耸肩,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也跟了进去。


方锐的爆发是情理之外而意料之中的,至少在方学才看来是这样。

“四哥,你不必说了,我不回去,你再怎么说,我也不会回去的。”进了屋连烧开一壶水的工夫还不到,十句八句话里,两个人就吵了起来。

“不回去?好,那你说,当兵有个什么好的!你自己说,能落下个什么好处?”

“革命本来就不是为了好处,你不懂。”

“对,我不懂!我为什么要懂?为了支持你去不要命,还是为了看全家上下都替你担着惊受着怕?”

“我这不是好好的?四哥,你明明留过洋,怎么连自由和民主都不懂!国家不能兴盛,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的自私和愚昧!”

“我自私愚昧?方学才,是我自私还是你不孝?父亲的遗言你早忘了吧?不,你根本从来就没有放进心里头过!”

“是,我就没放心里过,我不像你跟二哥,时时刻刻都在嘴边挂着,我没心没肺不孝不悌,方家不该有我这种人。”

“好!好!好!”方锐扬起来一只手又捶在了桌面上,“你翅膀是硬了,这话你留到随县说去,你自己同父亲说去,自己去族谱上把名字抹了!”

这回连方明华的脸也放下来了:“学才,你少说两句,小锐,你也冷静些。”

“你闭嘴!”方锐回身就向方明华喊,“真当我不知道,你跟大哥也都是个为虎作伥的。”

祠堂的门在外头一插,又有人守着,不是你们两个说的话,谁敢放他出来?

方明华起身把两个人都按下去,先看了一眼方学才:“做不做方家的人,由不得你做主,”转头又向方锐道:“让不让他当方家的人,也轮不到你说话。”

末了拍一拍手,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们一眼:“现在,都把嘴给我闭上。”

他鲜少生气,在方锐和方学才的记忆里,这大约还是头一次。

方锐梗着脖子拧到了一边,方学才还是一派军姿不动如钟,屋子里突然就陷入到有些诡异的安静里。

又过了好一会儿,方学才轻声开口:“三哥,我再说一句话,只说一句。”

方明华略点一点头。

“我比你们谁都明白父亲,他跟着张帅闹了革命去了北平遭了不测,但我知道他是不后悔的,我也是一样的,我去了黄埔参了军跟了肖师长守武汉,就是有朝一日为国捐躯,我也是不后悔的,这话我今天敢对你们说,回头到了父亲的墓前也敢对他说。”

“你……”方锐霍然起身,手指微微抖着指向方学才,又灰败而颓然地坐回来,也不看方学才,只向方明华笑了一笑,“三哥,我来之前,二哥都说过了,我早就知道,可是你说,我怎么就还是这么不甘心呢。”

“四哥,我……”

“别说了,学才,都是自家兄弟,没什么说不开过不去的。”方明华跨前一步,一手一个把两个人的脑袋都搂在怀里。

二十几岁的两个人,居然也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一样,挨着头蹭着脸埋在方明华的怀里,一声也不出了。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方明华正一脸淡然,透过窗子同院子里神色复杂的肖时钦对视着。


tbc


开学忙,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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