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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半章的方王
第二十二章
王杰希有着一种模糊而奇异的不真切感。
方家的祠堂里罩着一层不安分的晦暗,厅堂和书房早就换了最时兴的电灯和地板,这间不大的屋子里依然还是青石板地,点着细长的白蜡,幽弱的火光摇摇晃晃,衬着照不进来的幽暗天光,牌位上头的字迹也扭曲出一个个奇怪的形状。
可天底下所有的祠堂,又好像是都长成了这个样子。
方士谦跪在他的左边,用他听不很懂的随县话郑重地说着些什么,唯一可以分辨出的,是里头带着的镇定、坚决和不容置喙。
他曾经无数次跪在王家的祠堂里,黑压压一桌子认不全的牌位和一地认不全的人,听须发皆白的老人用一种缓慢而悠长的调子吚吚哑哑颂着些或许连他们自己都不肯相信的陈词旧句,再在统一的号令里拜下去,做出一点孝子贤孙的样子。
身后有不安和不豫的气息悄然蔓延,伴着方士谦的声音,缠绕覆盖上面前的香案和烛台,王杰希闭目,微垂了头,在这气息里听到了方世镜无声的叹息。
这一段似是极漫长而又极短暂的时间过去后,他随着方士谦一起叩下头去的瞬间,忽地了然了刚刚他说了什么。
他额头触着冰凉的石板,不知该叹该笑,该悲该喜。
午间方世镜摆了小家宴,皆是素食,有茶无酒,也不用底下人伺候,都打发在厨房里,桌上一应都是他自己照管着。
王杰希虽然听方士谦讲过许多家里的事情,可到底是头一次来,不免就有些惊讶和意外。他毕竟也是大宅门里长大的,虽然是独子,族里兄弟却也不少,可如方家这般嫡庶分明长幼有序的兄友弟恭,见的却是极少。再看到方士谦和方世镜两人身上,一个敬的自如,一个受的坦然,就越发罕有了。
“王师长,这一杯我敬你,”方世镜一手托着杯底,一手放在杯壁上,向他示意,“我就不站起来了,见谅。”
王杰希却是迟疑了一下,不为旁的,只是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方世镜长他两岁有余,可方才祠堂里头却安然跪在两人身后,出来时方士谦还笑了一句“是世镜的意思,他认你呢”,闹的他微微红了耳尖。
他低头去看杯子,里头是清碧微黄的毛峰,茶水里虚虚映着他少有的局促,他斟酌了一下,也一般捧了杯子,正色道:“多谢……方二哥,王某不敢当。”
方士谦在边上几乎要笑倒,看着两个人一板一眼喝了茶,撂下筷子一手捉了一个,道:“你们两个,怎么瞧着比台上做戏的还假。”
他先朝方世镜道:“你也不必王师长王师长的叫了,夹生得很,直接叫杰希就好。”
方世镜眉毛微皱,道:“大哥,这不合适。”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我说合适就好,杰希都不在意,”他说着看了王杰希一眼,“你不在意的,对吧?”
王杰希点头,脸上却还是有些绷着的,似是还在思索称呼的事情。
便是此时方士谦握着他的手轻轻一紧,他看了那人一眼,却见方士谦眉目里都含着笑意,道:“你也别琢磨了,跟着我叫世镜就行了。”
王杰希应了一声,就不着痕迹地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重新拿了筷子低头吃饭。
他只消一眼就看得出方士谦眼里的促狭。
你叫他二哥,可该叫我什么?
饭后也不过是随意拉些家常,王杰希看了看时间,先起身告辞,又拿手搭了方士谦的肩膀,道:“你坐着,我下午去靶场教英杰,回头柏清轮歇了,你再来。”
方士谦便点一点头,见方世镜还要起身,便拿手压了压,道:“这两天你也够累了,他又不是不认路,坐着吧。”
方世镜依言,待到王杰希的身影从视线里消失,才轻声问了一句:“大哥,你上午说的那些话,是认真的?”
“父母灵前,你说呢?”方士谦笑了笑,顺手给他倒了茶。
方世镜抬头,盯着屋顶上绘着的褪了色的彩画看了许久,眼眶里都迸出来一点酸涩来,才闭了闭眼睛,道:“大哥,你千万,小心些。”
“我晓得,世镜,你也别把自己逼太狠了,”方士谦把他的右手手腕翻转过来,从口袋里拿出条手帕叠了叠垫在腕下,权当脉枕用了,手指搭上去替他诊脉,“铺子虽然是三娘留下的,这些年也亏了有你,明华早就同我说过,家里这些东西,平日里都是你打点者,索性就都交给你,我们也就放心。”
方世镜摇头,不待他说话,方士谦又道:“左右这些都是咱们自己挣下来的,不沾亲不靠故,搁在谁手里不是一样?我听说明华同他女朋友也快要结婚了,你若是不想担这个名声,等他家有了孩子,叫送回来,让你从小带着教给他,总可以了?”
“再有,旁的不说,这些年里都是你带着小锐在管,我和明华,谁懂这些东西?还是你非得看着这份家产在我们谁手里散了才甘心?”
方世镜听了这话,猛地看了方士谦一眼,方士谦点在他腕上的几根手指微微用力,他便知道这位从小到大他都拗不过的大哥是动了真,默不作声了一阵子,才点了头,道:“大哥,我记下了。”
“家里的事情,还是多多辛苦你了,”方士谦示意他换手,重新搭了手指,又道,“等小锐回来,你也多歇一歇,叶家的生意你只管放了手让他去谈,不用担心。”
“我看不妥,大哥,去年是天冷了,雪又多,我出门不便,才让他去的,叶家家大业大,又是几代人经营的,就单看他家这几年里,不论谁在台上,他家都没出过半点差错,就知道不是好相与的。小锐毕竟年轻,放他跟叶修打交道,我也是不太放心。”
他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又道:“说来也怪,叶家老爷子下去了,换了个叶秋上来,可叶修这人又是哪里出来的,那几年我跟着三娘学的时候,怎的就没听说过叶家还有这样一号人?二三年里不声不响就多了这么个主儿,账目上一把精明,倒像是之前藏着掖着似的。”
方士谦道:“他自小学的就是这一行,怎么能不精明,不过是之前没插手进来罢了。”
方世镜本是向兄长抱怨两句,并没有询问的意思,听他这样一讲,倒很像是知道叶修几分底细似的,不由诧异道:“大哥,你怎么知道的?”
方士谦笑了笑,一面抽出钢笔,从口袋里掏出硬克的笔记本,撕了一张纸写方子,一面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总归不过是碰了巧。”
“我刚从德国回来的那年,杰希不就去考了黄埔?”
“嗯,转过年来你就跟着去广州了,我记着呢。”
方士谦在纸上写下桑寄生一钱,笔下嘴上都不停,又道:“那时候的黄埔,最有名的不是校长,也不是老师,那一批人里头,私底下口耳相传的一代传奇,是叶修。”
“叶修?他也是黄埔出来的?”
“嗯,一期的,他可是黄埔里头大大有名的人物,不过那个时候,他还叫叶秋。”
“那现在的这个叶秋?”
“是他双生的弟弟——这你们现在都是知道了的——不过本来叶家老爷子是要让他上政坛,叫叶秋管生意的,结果中间也不知怎么出了点岔子,就这么调过来了,”方士谦道,“听着跟戏台上的故事似的,可也是真的。”
方世镜却是无心深究叶家家里的这点关系,只道:“那大哥,你们是怎么个关系?”
“我们啊,他算是欠我个人情?”方士谦写完房子,旋上笔帽,掂了掂手里的钢笔,眼睛里带了点回忆和得意地笑:“差不多值半条命。”
“所以啊,你就让小锐跟他周旋去吧,他这人讲义气得很,最多不过嘴上不饶人,小锐对上他,不会吃了太大的亏。再不济,我这里还算有一二分的薄面呢。”
方世镜心下一动,又记起来他帮自己寻回来了魏琛这一件事情来,道:“确实是重情重义的人,就算是想要你的好处,你都乐意往上送。大哥,这事儿告诉小锐不?”
“随你,不过说不说也没什么意思,小锐还年轻,还欠着几年历练。”
“我知道了。”
tbc
终于写完了一个压了好久的梗超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