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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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随县的祭扫不如想象中的艰难,可也多了些他们始料不及的事情。

他们一家不过走了十余年,经过当年事情的人多半还都在,汽车又是个稀罕的玩意儿,兄弟三个在旅店里头歇过一晚,第二日就有人记起来这一家北上的人来了。

旅店的老板不是本地人,给这络绎不绝上门来的各色人吓了一跳,不晓得自己店里住进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命自己的小儿子装了无事疯跑偷听了一回,越发糊涂了起来。

来的这些人里头,有翘着白胡子拄了拐棍子的,敲着地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来,训斥起来毫不留情面,可听来听去也不过是那几句。又有些看着到了当家年纪的,兜着圈子讲话,只说些场面上的东西,像是在试探着什么。剩下的又有跟来投宿的几个差不多大的,看着就亲切了不少,扯着那个穿了西装的青年人笑闹着说些什么。他站在廊下往外头看,更小的孩子远远的围着那辆汽车,胆子大的往前迈几步,小心翼翼拿手去碰这会叫会发光的铁皮怪物,又像给烫了手似的一下子缩回来。

呼呼闹闹一天下来,也不知三个青年人怎么答对的,到了上灯的时候,居然妥妥当当把这些人都送了出去。

跟着提心吊胆了一天的老板也总算是把一半心放回了肚子里头,张罗着给这来路不明的客人们拾掇吃食了。


“你们怎么看?”方明华倚着窗站着,胳膊抱在胸前,看着另外两个人。

方锐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床沿,沉沉地道:“还能怎么样?这些人的眼睛里盯着的除了真金白银,就是现钱,三哥你真当他们安了什么好心思?”

“四哥,”方学才忍不住道,“你这话说的太过了些,我看同咱们从小在一起玩的那几个,并没有这样的心。”

“他们有没有又有什么关系?是当得起家,还是做得了主?”方锐向后一仰,靠在墙上,“学才,你从学校里头出来就跟着肖师长,他护得你好,可就没见过那些脏事儿。”

方学才涨红了脸,争辩道:“同师座又有什么干系了?四哥,你不要事事都往他身上扯。我也是打过仗拿过枪杀过人的,还怕这些人不成?”

“你能耐,上过战场杀过人,你说,你能拿枪杆子对着这些人里头的哪个?”方锐嘴角一撇,摊了摊手,又向方明华道,“三哥你看,我不过白说一句,咱们家小孩儿就不乐意了啊。出去跑了几年,脾气见长了哟。”

“你少撩他两句不就没事儿了,”方明华白了他一眼,“少扯没用的,说正事儿。”

方锐腿一伸,靠着墙伸了个懒腰,朝门窗使了个眼色,方明华微微侧身,似不经意地往窗外瞄了眼,轻轻摇头,他这才低声道:“多事不如少事,咱们只是回来祭扫,面上到了就好——就是到不了,得罪了又有什么要紧,只是没必要同他们认这个真罢了。”

说着一哂:“三娘当初为了脱出身去,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大力气,今儿要是给这么两个半人三言两语就圈弄回来,对得起谁?”

方明华略一点头,又看方学才。

方学才因着是家里最小的,又兼庶出,向来是不大参加到家中事务里去的,这几年也不在家,知道的更少些,此时见方明华看他,也不太晓得该说些什么,只好道:“三哥,这些我不懂,你们看着定就好,总归咱们才是一家人。”

“你四哥说得对,”方明华向方学才道,“当初的事情是他们对我们不起,现下想修好,也须知道我们不是十三四岁的孩子,管叫人哄着骗着的。”

他顿一顿,又道:“我是没有什么能耐的,他们如今看着的,一个是二哥和小锐在北平打理的铺子,另一个,怕也是碍着你现如今这个师参谋长的位子。”

方锐比了个手势,插道:“三哥哎,你可别这么着,这些人没眼力,看不出你才是要好好笼络的人呢,你可是救过杜家那小子的命的,这人情欠的可不得了,”他挤一挤眼睛,又笑起来,“我那未来嫂子的家里,也不是多简单的吧?”

若是没有几分见识和本事的家庭,哪里能送女孩子到国外念书去?

“三哥?”方学才不明地看他,“你要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方明华瞪了方锐一眼,道:“别听你四哥胡说,还没定的事儿,大哥二哥都不知道呢。”

“知道了知道了,我给二哥写信说了,说叫他预备好礼金,一应小孩儿要用的东西都在家里拾掇好,专等你到时候把侄子给我们送回去养着的。”

“少胡说八道!”方明华强板着脸,到底还是有一点红色顺着耳朵上爬下来,把一截脖子都染了色。

他清了清喉咙,又道:“既是如此,咱们也不要同他们撞了日子,这两天雇人来修缮修缮,日子就定在十四吧,早去一天——父亲和二娘在天有灵,也未必乐意跟他们赶在同一天里头。”

“好。”方锐听他提及母亲,不自觉就绷直了背,搁在里头的手慢慢握紧攥了拳头,又缓缓松开,答了一个字。


十四日,宜祭祀,忌破土。

方家兄弟三个披了清晨的露水,麻衣黑纱跪在新培了土的坟前。

碑是十年前方士谦和方世镜回来时立下的,十年里给风雨侵蚀了不少,上头的字迹也不甚清楚了,几个人一点点拭干净了上头的尘土,方明华跪在前头,方锐和方学才一左一右跪在他的身后,端端正正叩下头去。

前两日修缮的时候,他们并没有跟同族里其他的人讲,直接雇了人过来。可随县不过也就是这么大的一个县城,几家几户都是沾着亲带着故,不消一个小时,就传进了旁支人的耳朵里。于是便先是有下人过来远远地望了望,不知回去计较了什么,下午时候,如今管着祠堂祭祀的人就亲自过来,还带了些人手,说是要帮忙。

方锐让方学才看着人培土,又挡下了方明华,自己出来慢声细语滴水不漏地把人尽数劝了回去,话里话外不留半点把柄,态度却坚决得很:此是我家私事,不敢劳动诸位。

转回来向方明华一笑,带着点显然的不屑,道;“这宗事儿就叫他们算到我头上来,不消三哥你动气,只凭他们,还配不上三哥你出面应对。”

方明华叹了一句:“小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罢了,左右这些人得罪了便得罪了,你的气去了些没有?”


方锐跪在地上,没来由就记起来这点事儿来,前头的方明华哽咽地恭敬述说着这些年间家中的情形,说到兄弟五人一切安好,母亲去时安详自如,又特别道方学才从军一事是大哥与他一同首肯的,希望父亲不要怪罪小弟。

这话方锐是不置可否的,方学才身体却是一僵,手指按在地上的泥土里,留下了几个指印。

他先前在武昌时说的坚决而不容反驳,可如今真的跪在父亲坟前,听了方明华的话后却无端生出些惶恐和愧疚来,他伏在地上并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分辩,说这些事情不干兄长的事,全是他自己一意要为的。

方锐挨着他,见他手指都深深抠进了土中,虽然心里的疙瘩并没有全然解开,还是轻轻动了下胳膊,把手指按在方学才的手背上,安抚似的点了一点。

跟着,他极是惊诧地看到,两滴泪水落在了方学才面前的泥土里,悄然不见。

方锐心里忽然一软,再无法责怪他了,原来再过多少年,方学才在他眼里头,到底还是幼弟。

也是他唯一的弟弟。


tbc


TO幼儿园的诸位:不作死就不会死,我再也不要发这种愿了!

加上之前的番外,勉强也算得上三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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