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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方锐在方明华的医馆住了两晚,第三天一早就上了去南京的火车。

方明华对他这匆匆忙忙的行程有些不解,他原本是要趁着医馆尚未重新开业,带着方锐在上海转一转的,不想这难得来一次的人只花了一天工夫就安排完了一切,说的是体念他辛苦自告奋勇出去买早点,结果回来时却是连车票都买好了。

方明华眉头一皱,还不及说些什么,他那惯于察言观色的弟弟便开了口,又是说这一趟折腾得厉害三哥你该好生歇歇,又是说耽搁了半年不知道北平那边怎么样了早该回去看看,又是说中秋将近怎样也得赶回去不能叫二哥一个人过节。

他一口气举出了这么一大堆几乎条条都反驳不得的理由,末了还促狭地挤了挤眼睛:“上海我什么时候来不得,旁的不说,等你结婚的时候,连二哥都是要亲自到的。三哥你啊,还是早些去看看人家是正事儿,前儿王伯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你还不抓紧上门去报个平安——可别说你不急啊!”

方明华本来还点头答应着两句,等听了这么一句调侃,不由得又上来一点羞恼,一时间张口结舌,忽而记起方锐手里头的那张车票,立时问道:“你这么急着回去,怎么还要专程跑一趟南京?”

方锐粲然一笑,道:“当然是去还林老师的书啊。”

“这又不是什么急事,搁在我这里,哪天我们回南京老宅去的时候,顺路捎过去不就好了。”

“那怎么成?”方锐弯腰整理箱子里的东西,连头都没回,“我当初答应过他的,怎样拿走,就怎样还回去。”

说着一眼瞧见那本《说文》封面上无论如何也弄不下去的印子,又无声地叹了口气,拿出早上才买回来的油纸,仔细包了两层才重新放回箱子里。


方锐在南京只耽搁了一日。

他原本是直接去了中大,不想学生们已经放了假,好容易在旁的老师那里打听了来,才得知这阵子汪教授正有些古籍要林敬言去整理,恰好中大也没有教学上头的事情,索性整日都待在国学图书馆那边了。

这下还真是没有桂花糖芋苗吃了。

方锐坐在黄包车上,百无聊赖地拿手指一下一下扣着扶手,忽而记起来这么一件小事——当初他问林敬言借书的时候,温和儒雅的青年还笑着说过,若是能原样还回来,就请他吃桂花糖芋苗。

虽然书上给弄了个脏印子,可方锐有那么八分把握能从林敬言手里吃到这个地方的小小特色,哪里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赶上了这么一件事——何况他到底还是惦念家里的事务多些,也不愿分了林敬言的心,只好当了个小小的遗憾存下来,只笑说又不是再没机会,等下次再来一并补全了便好。

“林老师,到那时候,一碗糖芋苗可就打发不了我了,”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满桌满地的古籍,将那本《说文》挑了个不太碍事的地方放下,一并还有七八张沿途的风景,又向几乎要给陈旧暗黄的故纸堆淹没了的人笑道,“你知道我可是学金融的,我们生意人,惯会的就是收利息。”

林敬言从书本里抬起头来,旋上钢笔的笔盖,拇指在握笔的地方习惯性摩挲了一下,把写了半页工整小楷的纸轻轻搁在旁边一叠厚厚的纸张上,先拿过了他的书仔细看了看。

方锐心里头没来由紧张了下,盯着他抚过那片污渍的手指,染了一点墨水的手指顿了一顿,方锐心里也跟着嘭了一声,然而林敬言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拣了个空隙重新放好了书,又拿了那些照片细细看起来,末了方朝方锐笑了笑:“有劳了。”

方锐吊了半日的一口气这才舒展开,分出些心思来打量了一下这间算不得太大的屋子,线装的大都摞在地上,桌上只有寥寥数本,更多的是看起来就越发古旧的,夹着薄薄的签儿,上头用蝇头小楷写了大概是标注什么的东西,看不很懂。

林敬言揉着惯常握笔握到发白的指节,随口道:“中大下一周开课,不过还是同之前差不多的东西,你还来听么?”

“那我可是赶不上了,”方锐耸一耸肩,“明儿就要回北平了。”

“可不是……我险些就给忘记了,你本就是给隔在这里的,事情办完了,早该回去的,倒是我思虑不周了,你不要介意。”

林敬言停了一停,不待方锐讲话,又接道:“你这是专程来送书的?”

方锐点了点头,忽而又记起些什么,摸出来怀表瞧了瞧,赶紧告辞,道:“天色不太早了,林老师,我先走了,不然等下怕是连住处都找不见了。”

“你先前不是住在什么亲戚的家中?”

“眼下还算不上亲戚,以后倒是多半跑不了。再说这一次就只留一晚,也不好麻烦人家专程收拾一趟。”

“原是如此。”林敬言沉吟了一会儿,方锐瞧着他认真思索的样子,也不好立刻再说一遍告辞,藏书室里忽然安静了下来,隔了窗子,也听得见外头法国梧桐叶子的沙沙声。

林敬言想了片刻,一张张把照片按着先后理好,连同那本《说文》又重新递回给方锐,道:“也不必太过麻烦了,我这几日都在这边,宿舍里怕是也不太整洁了,你要是不嫌弃,就过去胡乱将就一晚?”说着又从长衫里头摸出来一把小小的银亮的钥匙,捏在手里,没有立刻递过去。

方锐怔了一怔,向来活络的头脑像是还有些没理清林敬言的意思,手上倒是先一步接过了东西,收手回来时才想明白这就算是同意了这个提议,赶紧扯出来一个笑,向林敬言道:“林老师厚爱,敢不从命?”

他又接过来钥匙,还不忘再添一句:“这收留庇护之恩,怕是要还不起了。”

“只当你代我送东西回去了的劳酬。不然,我自己也得专门回去一趟——这里都是珍本,总不好叫我的东西混在里头,”林敬言又旋开了钢笔,抽出来一页新纸,在上头写下了地址和门牌号,又草草几笔勾了两三座建筑,道“记不得了的话,就拿这个找着人问便好。”

方锐眉眼都笑开了,连声道谢,林敬言看了他一会儿,道了句“不必。”

“要的要的,”他把钥匙拴在怀表链子上,微微躬身做了个西式的告别礼,道:“那林老师,再会了。”

“再会。”林敬言又拿过了一本书,熟练翻到里头的一页,重新埋头到工作里去了。


方锐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找见了林敬言的住处——他向来记性好得很,凡去过一次的地方,再不用人带第二次。林敬言的宿舍没什么变化,只在同隔壁相邻的墙上装了个不大的信箱。方锐摸了摸上头积着的一层薄灰,又看了看那一小块光亮起来的绿色,已经大致猜到了这信箱装上的时间恐怕不超过一个月。

林敬言的宿舍不大但是格外整洁,这是他早就知晓了的。可甫一打开门,瞧见里头越发素寡的样子,也不由得腹诽了半句。

教堂里头的老鼠*,方锐四下里扫了一圈,又觉得不太对,换了句老鼠也不肯住的教堂。

桌上几乎是空了的,连惯常用的笔墨也都不在,想来是尽数拿到图书馆里去了,倒是那方砚台规整地摆在那里,里头的残墨早就干了,桌角的那套茶具,也还用白毛巾好好盖着。方锐有心想找块抹布来擦擦桌上的灰尘,又不好乱翻,只得吹开桌面上的一层薄灰,给手里的书本和照片找了个地方安置好,才拖了个椅子挨着床坐下。床幔子放了下来,青白色的布料严严实实遮住一方小小天地,多半也是到了深夏,怕进蚊子。

方锐拉开床幔,合衣往床脚一倒,抻了抻劳累了一天的腰腿,夕照从窗子里斜斜打在床上,他拿手指追着那缓慢移动的光线挪了好一会儿,忽而真切地觉出来,自己当真要在这里过上一夜了。

散淡谦和,通透纯粹,旧式的文人,也不全是古板而无趣的。他抬起左手,用手背盖住眼睛,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方锐的火车是第二天早晨,拂晓时候他就起了床,将给他鸠占鹊巢了一晚的地方收拾整齐,又翻出来上次买的油纸把书和照片一齐包好,提了箱子出门,林敬言自然没有来送,方锐也就把依约钥匙放进了信箱里。

南京的火车站同北平的很是不同,三层小楼是规整的方形,悬着的青天白日旗在无风的时候微微垂落,比起北平火车站和缓的拱形,竟是压出了几分首都的庄重和严肃来。

方锐多看了几眼这不知何时还会再来的地方,转身往候车室走过去,自觉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他离开北平大半年之久,终于,是要回去了。


(tbc)

*教堂里的老鼠:as poor as a church mouse,一句谚语,知道就不用百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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